第六章
他坐在沐沐身边,慢慢在膝盖上折着白手绢,没多久,一朵洁净无瑕的白玫瑰在他手中出现。
她知道他在听她弹琴,她还知道他最喜欢听Exodus,因为每次她弹起这首气势恢宏的曲子,他都会点上一支烟,徐徐飘散的烟雾里,他的目光没有了焦距,思绪不知去了什么地方。
“按照部队的规定,你不可以随意乱走,尤其是这个时间。”话语虽然刻板,语气却是隐隐带着关切和温柔。
所以只要他来,她一定会多弹几遍给他听。
台下的老板示意她再弹一曲,沐沐强忍着酒精在她身体里蔓延的麻醉感重新坐下来,继续弹钢琴。
一阵风吹过,她的发丝划过他的唇边,丝丝缕缕的暗香在黑夜格外撩人。卓超然不禁一怔,低下头凝神细看眼前的女孩儿,他才发现她很美,白皙的瓜子脸还挂着未干的泪珠,像雨后的白玫瑰。淡淡的弯眉,大大的明眸里眼波荡漾,俏丽的双唇闪着莹润的光泽。肥大的军装搭在飘渺的长裙上,虽然不伦不类,却越发衬出她的柔弱。
“你是不是想折这个?”自从卓超然记事起,每次卓妈妈生气,不善言辞的卓爸爸便会用手绢折一支玫瑰花给她。卓妈妈虽然扳着脸,嘴角却泛起一丝丝笑意。于是,兄弟两人刻苦钻研折玫瑰的技能,以便他日不时之需。
凌晨时分,沐沐独自回家,睡在冰冷的床上。她的梦里再也没有满身是血的爸爸,没有妈妈凄厉的眼光,取而代之的是那个男人。
“团长!”
卓超然不禁揉了揉额头,这个场景实在让他不知如何应对,更头疼的是这个女孩儿还不能说话,让他连问都无从问起。
为了在勇气方面在加强些,沐沐端起他的酒杯,仰头把他的酒干了,然后用力点头。
半杯威士忌下肚,她头有些晕,腿软得像一滩泥。
可她不再反感这种生活了,因为那个男人常来酒吧,每次都坐在同样的位置,大多数时间都是一个人,泡一整个通宵才走;有时有美女和他搭讪,他也会和她们聊天,聊一个通宵才走。
借着昏暗的月光,他们正好撞见树下让人震撼的一幕,一个男人的手拉着女人的手臂,两个人“深情”对望,相视无言,女人身上还穿了件男式的军装。
如果不是那天晚上她喝的威士忌太烈,如果不是她太需要用钱,如果不是她只剩下最后一天的时间……她一定不会靠近他,然而,这世界没有如果。
嗓子火烧一样地痛,胃里的酒精不停翻滚,手指也逐渐失去知觉,她咬紧了牙忍着,泪水还是落在键盘上。
至于穿着裙子的女孩儿,苏沐沐——他最深的印象就是她能把激|情高昂的军歌弹奏得催人泪下,很了不起。
“……”她蹙了蹙弯眉,咬咬嘴唇,继续摇头。
无眠的漫漫长夜,沐沐坐在床上,眷恋地把军装紧紧抱在怀中舍不得放下。因为军装上还有他的味道,浓郁的男人气息,还有一点点……烟酒的味道。
沐沐闻声抬头,一双湿润的眼睛里情绪可谓千变万化。先是惶恐,等看清卓超然的样子后变成惊喜,又变成惊慌,渐渐地化作一种让人迷惑的忧伤,好像她有千言万语想说,又无法开口。
梦里,他走向她,唇角似有如无地弯着:“跟我走,我带你离开这里。”
此情此景,即便冷酷无情的男人,也多少会有些不忍,更何况卓超然这样的谦谦君子。
他观察一下周围的形势,小声说:“肩膀借你哭一会儿倒没什么,可是万一让我们师长看见,很有可能把我送去军纪处严刑拷问。”
那是四年多以前了,她还不到十七岁。
“嗯。”卓超然尴尬地清清嗓子。“这个女孩儿是文工团的,她迷路了,你们送她回去。”
他的意思,他们还有机会再见面。一想到还能见到他,沐沐心情忽然好了,抹了抹眼泪,手指飞快地打字。“真的吗?”
他走到树下,在离她还有一步之遥的地方站住,没有和女人搭讪经验的他,认真思索了许久,才开口。
“价钱好商量。”
她轻轻摇头,身体抖得更厉害,也不知是冷,还是被他吓的。
“酒量不错啊。”中年大叔有些得寸进尺,有意无意伸手揽住她的肩,恶臭的酒气熏的沐沐几欲作呕:“一会儿我带你出场吧?”
沐沐看他和她们调笑,每一个表情和动作都展示着男人致命的魅惑,她的指下,琴声不再如一潭死水,音符跳跃着不同的感情~色彩,或迷茫,或忧伤,或犹豫……
琴音颤动,宛如哀伤的悲鸣。
一曲“风将记忆吹成花瓣”在嘈杂声里结束,一位四十几岁的中年大叔摇摇晃晃端着酒杯上台,一把捉住正想不着痕迹溜走的沐沐。
“你不给我面子?!”
吧台椅轻轻旋转,他转身面对她,浅浅弯着嘴角。
苍茫浩瀚的天空被黑暗笼罩着,只有一点淡淡的月光指引着方向,就像她的人生,那段回忆是指引方向的最后一点光芒……
中年大叔恨恨地低咒了一声,讪讪离开。
一个美丽纤柔的女孩儿在晚风里微微颤抖。
沐沐低头,看着手中的白手绢,手绢被她折成了一个奇怪的形状,有点像一枝花……
那天之后,沐沐仍然过着她堕落的生活,弹琴,喝着客人端上来的形形色~色的酒,到洗手间里吐得一塌糊涂,再回来继续弹琴。
“对不起,叔叔,我今年才十七岁。”
曾经,他吻她的时候,强健有力的双臂紧紧把她拥在怀里。他身上就是这个味道,清冽的酒香混合着淡淡的烟草味,缓慢而热情地将她这个人吞没。
她惶然睁开眼,环顾四周,所有人都在享受着醇酒美人,没有人会留意一个琴音的走调。她自嘲地笑了笑,回眸间,遇上一双幽如深潭的眼,暗红的光晕漫在他眼底,一片酴醾。
中年大叔好像有点老花眼,脸快要贴到纸上了才认出上面写的字。
那晚,她悄悄看了他很多次,他看上去心情很不好,一杯接一杯地喝酒,一支接一支地抽烟,完全是一种自我折磨似的发泄。
卓超然知道身边这个女孩儿只是伤心,只是需要安慰,绝无其他意思,他也不吝惜把肩膀借她依靠一下,可是,这军区重地,二十四小时有人站岗巡查,他们两个以这样的姿势坐在大树下,很难不让人误会,万一……
他突然伸手搂她的腰,她一呆,被他揽入怀中。
“……是!”
“这么晚了,你怎么坐在这儿?”他想了想,猜到一种可能性:“是不是迷路了?”
沐沐缩了缩瘦弱的身子,无措地摇头。
四目相对,时间恍若永恒的停顿,月光将他们的影子越拖越长……直到,两个准备换岗的士兵迈着整齐的步伐走过来。
“额……”
“今晚陪我……”
她求助地看向台下的老板,希望他能帮她解围,他却抱着膀子冷眼旁边,完全置身事外。无奈之下,她拿出一张纸,在上面飞快写了句话,递到中年大叔眼前。
“借我五万块钱,让我做什么都行。”
她毫不犹豫把手伸给他……
这是在第三团绝对不允许发生的事情,两个士兵顿时提高警惕,一边快步走过来,一边大声质问:“什么人?!”
他们的距离很近,他的呼吸可以吹拂到她的唇边,淡淡的酒气,清冽如风。
沐沐和每天一样,在这间名为“落日”的酒吧弹钢琴,虽然她认为这个纸醉金迷的世界里,根本没有人需要钢琴的空灵和悠扬。但酒吧的老板说需要,那便需要吧。
看着两个士兵恭恭敬敬将沐沐送走,卓超然在心中重重叹了口气,恐怕用不了几天,全团的人都会知道这件事了……
“噢?做什么都行?”他的声音比她想象的还好听,音调轻轻挑着,比他的眼神更勾人。
为了不给自己退缩的机会,她以最快的速度走向他,拿过他的杯垫,在上面写了一句话,放在他眼前。
滚烫的眼泪湿透了他的衬衫,也浸湿了他的肩膀。
落寞的深夜,凉风习习。
也许是被她的笑容感染了,他也笑了。“有点怕。不如我先送你回住处吧,等改天找到合适的地方,我再借你肩膀哭……”
“真的。”
纯粹出于强者对弱者的一种保护欲和怜惜感,卓超然解开衣扣,脱下衣服,搭在她肩上。“有什么我能帮你的吗?”
调侃的话被他用一本正经的口吻说出来,沐沐被他逗得憋不住笑了出来,伸手从口袋里摸出手机,在短信编辑栏里打了三个字给他看。“你怕吗?”
别无选择,她笑着接过杯子,一口气喝下去。辛辣的白酒和刀子一样刮过喉咙,留下火烧火燎的灼痛,她努力咽了咽口水,以减轻喉咙热辣辣的痛楚。
感受到卓超然专注的凝视,沐沐以为他想起了什么,熄灭的希望又燃起来,满心的期待地看着他。
意外的质问让卓超然一惊,迅速退开一定的距离,掩口轻轻咳了一声。
因为光线暗淡,她无法看清他的样子,但他身上那种强烈的存在感,让她忽然感觉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,血脉里炽热的涌动让她忘记了身体上的不适,也忘记了心里的悲伤。
他对她来说,就像梦一样不真实,她没想过去靠近,只是这样远远地看着他,为他弹Exodus,看他静静吸烟的样子。
当两个士兵走进,看清楚眼前熟悉的身影,立马以标准的军姿立正,敬礼。
酒吧的午夜场,零乱的灯光,破碎的人影,还有刺耳的酒杯碰撞声。
心里有太多委屈,说不出口,沐沐干脆抱着他的手臂,靠在他的肩上发泄般地大哭。
沐沐傻傻看着他手心中的白玫瑰,四年她尝试过无数次,就是想折成这个样子。现在,他亲手又为她折了一枝,她该高兴,可是眼泪却控制不住往下流。早知道重逢是这样的结果,她宁愿没有找到他,这样她还能守着希望继续等下去。
长发遮了女孩儿低垂的脸,卓超然看不见她的样子,却记得她身上那件的藕荷色长裙。因为裙子很漂亮,有一种梦幻般的浪漫。
今天,也算学以致用。
难得有这么近距离接触的机会,她睁大眼睛看着他。她曾担心他的魅力是昏暗的灯光勾勒出的,近距离看便没有了美感,没想到他的眉眼越近的距离,越勾魂摄魄。
如今,他已经记不起她的样子,她却连他的味道都记得一清二楚。那么,让她刻骨铭心的那一夜,她是否也该让风将它吹成花瓣,从此以后重新开始她的人生?
“你的琴弹的真好,来,我请你喝杯酒。”
见沐沐开心地点头。卓超然总算松了口气,伸手扶着她从地上站起来。